时之墟（中）

圣殿

『圣殿之中，我于你所立下的誓言，铭刻着我们的未来。』

“锵！”红色的剑与蓝色的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少年嘶吼着拼尽全力招架来自于兄长的猛烈攻势。那人嘴角依然是那抹从容的微笑——不管是力量方面还是战斗技巧，他都强得太多。

刀刃抵着刀刃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对方带着手套的手轻轻一动，便卸了他刀上的力道。他踉跄几步向前跌去，手刚抬起到一半准备护住自己的头部，腹部却传来巨大的冲击力，下一秒他整个人腾空而起。

剧痛此刻才开始肆虐，视野中满是闪烁的光斑与色块。橙色的天空，白色的巨大灵魂集合体，布满裂纹的地面，被风拉扯着的绿色草叶，旋转旋转再旋转，被狠狠地震荡，再被狠狠地揉在一起，伴随着痛楚以及瞬间涌上头顶的嗡鸣，所有的感官都在尖叫着，然后轰然炸裂。

接下来的画面是模糊的，但又倔强地叫嚣着它的存在。似乎在那名为灵魂的磐石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任凭海水风浪日复一日地冲刷磨砺，也不可磨去。

连神明大人也对此毫无办法。

在那斑驳陆离的画面归于平静的刹那前，他也曾如此这般地听到有人嘶喊过他的名字。

谁？

“叶。”

猛地睁开眼睛，他直直地坐起大口喘着气。他的哥哥靠在旁边的树上，似乎还维持着方才叫他名字的口型，那双酒红色的眸子中似乎有些惊讶。

“好？”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声音居然有些沙哑。“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好见他已经清醒，便放松了身体，有些慵懒地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要回去吗？”

“我们现在在哪儿？”叶按着膝盖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扶着旁边的树干，透过树荫向着远方望去。“山上？”

“啊啊，没错。你晕倒了之后，我从河里弄了点水然后就把你搬到这儿了，”好耸了耸肩，伸了个拦腰站了起来。火灵随着他的动作也直起了腰，大咧咧地杵在半山腰。“离我们刚才的地方并不远。”

刚才的地方……

叶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迷茫。

蕗草田。

大片的蕗草田。

酷热干燥夏季中的大片蕗草田。

隐隐约约地，他感觉到了哪里不对。他所走过的那段路，突兀出现的田地，突然出现的人。

这不合时节的梦想，就好像拼图中掺入了另一盒拼图的碎片，咋看相似，实则格格不入。

下意识地，他抓向身边的人，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微微颤抖着。好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抓着。

叶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再次睁开眼睛之后，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并向着山下眺望——之前的那条河道在前方的平原上蜿蜒流淌，直到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途中偶尔有几座单独的建筑，孤零零地散落在河道两旁。

他有种感觉，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其中的一座。

“走吧。”停止了手上的颤抖，叶有些急切地拉着好的手往山下走。好不由得挑了挑眉，大手一挥之下，一把将叶拦腰抱起，跃上了火灵等待已久的手掌。

“唔哇！”毫无准备之下的叶惊叫出声，紧紧抱住了另一人的脖子，等反应过来之时两人已腾空而起，向着山下飞去。

惊魂稍定的短发少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几乎像只树袋熊一般牢牢地挂在好的身上，那人身上的热度贴着他的皮肤传来，他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关于好他是爱这个世界多一点还是爱麻仓叶多一点这个想法在这种时候突然不合时宜地挤进来添油加醋这件事，叶在被如此抱着的这种状态下只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出生过。

好挑了挑眉，又把他往怀里掂了掂，才爽朗地笑了几声，放开了他。

挺过分的，但又无法否认他的在乎。

叶摇了摇头，他还是搞不懂他这个双胞胎兄长。

木制的大门紧闭着，看起来似乎没人在家。门后的院内也是空无一人，方才火灵从上方经过的时候已经看的清楚。但叶还是抬起手敲了敲门。

毫无回应。

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却如此地让人不习惯。没来由地，他觉得这座宅子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伸手推开了门，身体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一般动了起来。草鞋跨过门口的台阶，走进杂草丛生的庭院，踩踏在滚烫的石板上，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和欣喜拉开了玄关的门。

“……叶、叶君？”穿着围裙绑着头巾的小个子男生愣在走廊上，呆呆地看着他，手中的除尘掸举到了一半。

叶张了张嘴，小个子男生的名字似乎要呼之欲出，但不知怎么的却记不起来。

他认识这个地方，也认识这里的人，包括方才看到的那位北国少年。

他想呼唤他们的名字，想要遵循着身体中那熟悉的感觉，自然而然地挎过他们的脖子和肩膀，一起去做些国中男生们常做的迷惑行为，就好像以往演练了无数遍地那般自然。可是……

“不、不可能的吧……”小个子男生手中的掸子掉在地上，他像是要扑上来，但似乎又在顾虑着什么。他摇着头，慢慢地退后，向着玄关走廊的拐角处挪动。“叶君不可能会回来的，因为……因为………”

“等一下！”叶有些急切地伸出手，快步追了上去。

老旧的木板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声音，近四十年屋龄的建筑，虽然年岁并不高，但也已经显出了一些老态。他几步追上，向着转角处那小小的背影抓去。

手上落了个空，拐角处仅仅只是一个客厅，以及一条空荡幽暗的走廊。

午后的阳光从玄关从幛子零零落落地透入，却照不亮前方孤寂破败的厅室。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是好。

叶想要回头，他心中有好多疑问，他需要一个人来为他解答。他惶恐着，但又期待着，他想要问，他想要抓住今天遇到的这些人问个清楚，但却又不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好？”他下意识地呼唤。

肩膀上陡然多了一份重量，好似乎是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对方掌心的温度直接贴着他的肌肤，这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嗯，怎么了？”

好的语调依然是一如既往地从容，似乎这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扰乱他的心。话语间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后颈，如羽毛般轻柔地溜过他的后背。霎时间，仿佛有电流顺着他的脊柱窜下，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叶猛地一个转身跟他的哥哥拉开一段距离。他捂着方才好的呼吸所落下的那片区域，脸红得通透。他不敢去看好此时的表情，虽然他知道这家伙此时肯定又是挑着一根眉坏心眼地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得意洋洋。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的他，只能手忙脚乱地将之前脱下的汗衫重新套了回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待好的方式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正如同。他吃味吃得莫名其妙，这感情也来得莫名其妙。

“好，我觉得很奇怪。”平复了呼吸后叶终于能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的状况，今天看到的人，还有这个地方……”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幽暗的走廊通向二楼的房间，他不知道二楼有什么，但同时他却又很确信二楼有什么。

“现在想想，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之前为什么一直想来这个地方。”叶打了个哆嗦，对自己的这种无意识行为第一次产生了些许的后怕。他抬头看进好的眼睛，郑重道。

“以前……发生过什么？”

客厅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好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上前几步，伸出一只手抚上了叶的脸颊。指尖深入那褐色的发丝，他垂下了眼睫，在这晦暗之中看进面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瞳。

“以前的事，你一直都知道的，叶。只是你不想承认罢了。”他轻声道，口中重复着几个小时前才说过的话语。“其实你一直都在看着魔王所创造的世界。”

“我、我不明白……”少年有些慌乱。“什么魔王？”

“你明白的，所以才会默许这一切。不过比起这个，嘛……”好突然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再次落下，这次落在他的唇上。“我更好奇你的变化。”

好的手上使了些力，麻仓叶避无可避。

酒红色的眸子眯起，他几乎是贴着他的唇，喃喃道。

“你的心又乱了呢，叶。”

“叶————！！！”

一声凄厉的女声远远传来，霎时间切开了他们之间那胶着或是焦灼的状态。麻仓叶猛地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二楼的某个房间中似乎有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着他的身体。

地面突然间失去了重力，他的身体被拉扯到了半空。他有些慌张地看向好，但对方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等、等等！”他向着好伸手，但却抓了个空。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半透明，直直地穿过好伸出的手。“这是怎么回事！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去你一直都想去的地方。”好笑了笑，似乎并不惊讶，神色间甚至露出了一丝欣赏。他抬起头，伸出手再次在虚空中碰了碰叶的脸颊。“那个市子果然还是这么厉害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好！”叶慌乱地虚抓了几下，但依然绝望地发现自己什么都碰触不到。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他拼命伸手去够对方的手。

明明近在咫尺，却总是差了一丝丝。明明就在眼前，伸手之时指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就好像从以前，到现在，甚至是永远永远的未来。

那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后悔。

管他什么以前的事，以后的事。

现在是现在的事，关于好的事。

他还没有搞清楚，

他还没想明白，

他还没……

“叶。”

好的声音传来，已然有些模糊。

“我对你立下的誓言，依然有效，叶。”

好这么说。

叶愣住了。

他瞪大了眼睛，下方好仰视着他的面容已然看不甚清。

但他却知道，那人脸上虽然笑着，却也多了一分无奈。

“不、不要……”叶挣扎着，眼角微微发热。

事情不能这样结束，他还不能就这样回去。如果他就这么回去的话，那好他就会……

他就会……

诶？

好他就会什么来着？

叶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熟悉但却已经完全模糊了的轮廓。他没有哭，却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痕。

眼前的最后一抹色彩消逝前，他听到了好最后的那句话语。

“对于叶来说，叶是更爱人类一些，还是更爱我一些呢？”

“……落落数珠，闻我声来！来吧来吧，进入到你的身体里吧！叶！

降乩！！！”

厉喝声在耳边轰然炸裂，身体似乎被拉扯着在半空中甩了个圈，然后被狠狠地砸向了地面。头晕目眩中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之前似真似假的影像中那切肤的痛楚。

知觉涌入的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大量海啸山崩似的记忆。

他的记忆。

他，麻仓叶的记忆。

耳边是熟悉的女声如释重负后所按捺不住的颤抖以及抽泣声。

通灵者，通灵者大战，帕奇族，十祭司，星之圣地，伟大精神……

还有好。

许久未用的双眼还无法完全睁开，模糊的视野中只有一片片斑驳陆离的色块，像极了那天的景色。

只是缺少了那时占据了大片视线的耀眼红色。

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围在了他旁边，或是拥抱着他或是握着他的手。他们都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的朋友们。他重要的人们。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身边是如此关心着他的人们。

这是他一直以来，或者说是麻仓叶，不管兜兜转转多少次，总是会回到的地方。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抵住了自己的眼睛，狠狠咬紧了牙关将喉头的那声呜咽咬碎，嚼烂，吞进腹中。

他一直想回来，但是他却还不能回来。

因为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

“好他，就又是独自一个人了。”

王座上，神明大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不久前曾满满当当的充盈之感已荡然无存。

他抬起头，看着王之间的白幕上所投影出的画面。目之所及之处，净是被杂草藤蔓所覆盖的废墟。

每五百年的积累才够使用一次的神明之力，果然不同凡响。

虽然现在剩余的力量只够他观察并行走于这人世间，但他所要的结果也已经达到了。

长发的神明大人站起身来，他每踏出一步，赤着的脚下便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绿色的草，蓝色的天，五彩缤纷的花，清澈见底的河，洋洋洒洒地，肆意地铺向天际。

G.S.之中反映了现世中的社群，一念之间便可达万里。

足够强烈的思念，便会带他去往心中的那个地方。

而他刚好偏爱这里的景色。

这是独属于他的圣殿。

炽热的阳光倾洒在他健硕的身躯上，他看来比当年更加挺拔、强壮。

执念已经达成，他倒是没了那个兴趣与天地同寿。

只是这方圣殿中只有他一人，也未免太孤独了点。

他站在河边，蹲下身去捡起散落在草地上的那几张手稿，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