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她

　　出云的环境很清静，所以夜空也比一般地方来的要美。 　　小山田万太坐在以前曾经和叶一起谈心的檐廊上，看着那些细细碎碎散发着微弱亮光的小东西们出神。 　　成为通灵王，也就意味着灵魂与精灵王融合为一，将自己的意识散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小至田野间，屋檐下，大至山岳之巅，深海谷底，正如将整个星球环抱于体内，以神之眼洞察世间一切可见不可见之物。无形无体，但却无处不在。 　　不，或许不止这个星球，更是窥探宇宙的桥梁。人类意志的结合体，正是“人类”这个整体本身，在这茫茫无边，浩瀚无垠的宇宙中，代表了人类的声音，跟别种智慧进行沟通交流。以单体人类穷其一生或许也无法企及的高度，俯瞰这一百三十余亿年内的兴盛败亡，解读宇宙内万物之走向，引领自己的子民繁衍进化。 　　这是通灵王的职责所在，全知全能，拥有无上力量的王…… 　　但同时叶君可能也将不再是叶君。 　　小个子男生使劲儿眨巴着眼睛，试图眨去那不住外涌的泪水。 　　永远停留在进入死亡睡眠的形态，看着自己所依恋的亲人朋友成长，成家，变老，然后死亡，看着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在岁月中渐渐消失，直至最后一丝痕迹被时光所吞没。永久的生命，但却以无法体会生命中最美好本质的代价来换取。最后的最后，难道真的不会有任何遗憾吗？ 　 『只有最强的心灵，才能成为通灵王』 　　这确实是实话。所以[那个人]才比任何人都强悍。 　　千年的时间，让他看惯了事物的兴衰，也让他以神的视角看透了一切，剩下的只是将之付诸于行动罢了。成为通灵王绝对不只是战胜几百个通灵者那么简单的事，从头到尾，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而一往无前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果然正如他消失后，重伤昏迷前的拉基斯特所转述的，通灵者激战上，总是会发生一些无法以巫力来计量的事情。只有知道那是什么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胜利。 　　就像他一直说所的，相比之下，其他人都太渺小了。 　　不过……战胜了曾经那么强的那个人的叶君，他的心灵一定不比那个人弱！ 　　用力将袖子擦过眼睛，丝毫不在意过大的摩擦力是否在脸上留下了红红的磨痕，万太从走廊站起身来，奋力向着偏宅奔去。从来不知道这个矮小的男孩那小小的身体中会蕴藏着如此大的爆发力。 　　“安娜！”他大力地甩开了和室的门，粗粗地喘着气，睁大的眼睛中闪着名为坚定的光芒。 　　仍跪坐在墙角的少女依旧沉默。 　　“安娜！不管你在不在那儿都仔细听着，”万太快步走到安娜身边，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摇了摇。这或许是这个总是唯唯诺诺的男孩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大胆。“我们得回去，回到叶那里去啊！” 　　“……” 　　果然还是没反应吗？万太看着仍然瘫坐在地的少女，他伸手轻轻拍了她的脸。“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叶需要知道这件事，我们不能让他留下遗憾啊……” 　　“……叶……”金色的眸子微微颤了颤，一声小小的叹息声从有些干裂脱皮的唇间滑出。“遗憾……” 　　“嗯，”万太手上施力，再次晃了晃那此时略显瘦弱的肩膀。“既然成为通灵王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事，那我们只能努力去做些我们可以做到的事。” 　　看着安娜失焦的瞳孔渐渐有了些神采但又迅速暗淡下去，小个子男生继续努力道。“成为通灵王之后他一定会很寂寞，所以我们要在那之前好好陪他度过每一天，让他一定要记住我们，即使成为这个世界的神灵也要记住我们，这样才能常常回来看看。安娜你喜欢他吧，喜欢他更不能浪费了接下来的时间啊！” 　　“我……”少女缓缓地抬起了头，眼中映出的是万太焦急但又坚决的脸。 　　“叶君说过，”万太放下手，低下了头，额前的发垂下，低低地盖住了眼睛。“船到桥头自然直，无论怎样最后一定有办法的。我也曾经为自己无法为他分忧，或者总是拖累他而迷茫过，我有的时候真的很讨厌自己的无能。但就是因为他的那句话，还有一直以来他都说到做到，我才能在那个时候使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力量。所以……” 　　“那里一定有我们可以做到的事啊！” 　　小个子男生突然抬起头，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自己曾经从骨子里都产生不出反抗精神的少女大声喊道。 　　重重地喘息着，试图平复内心沸腾的情绪，小山田万太再次用袖子擦了擦此时威胁着要掉出眼眶的泪水。 　　偌大的房间寂静无声，只有草丛中偶尔响起的一声两声虫鸣，以及男孩倔强地强忍住的哽咽。 　　“我……其实……”万太猛地抬起头，有些惊奇地看着此时慢慢坐起的少女。 　　安娜没有抬头，金色的发丝柔顺地从肩头垂下，遮住了她此时的表情。“……虽然我平时很少温和待他，也从来没亲口对他说过，但我真的……我真的……” 　　“安娜……”小个子男生担心地伸出手想要安慰面前的人，但却停在了半空中。 　　一滴滴水珠沿着金色的发梢滴落，在白色的和服上晕开淡淡的水色。几日未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面前之人的前襟，仿佛落水挣扎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口喘息着那久违的空气，即使它将肺部撕扯得生疼。 　　“我要告诉他……”万太担心地看着将脸埋在他胸前的金发少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至少……在他离开前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他……”胸前传来的潮湿感，是这个几年来都没再掉过泪的少女再次失声痛哭的前奏。 　　“要告诉他……告诉他啊啊啊啊！” 　　时隔多日积压的悲伤终于在此时爆发而出，少女跪在地上依靠着那个唤醒她的人，任由泪水流淌。缺乏水分滋养而干裂的唇隐隐刺痛，但仍是止不住她喃喃的轻唤。 　　“我要告诉他……” 　　我很爱他。 　　深夜的麻仓本家，恐山安娜的恸哭回荡在偌大的空旷和室内。不管是自己被哭地一塌糊涂的上衣还是后来闻声赶来的叶的家人们，万太都没有特别地去在意。他只是轻轻拍着面前尽情宣泄着自己情绪的倔强女孩儿的脑袋，悄悄地松了口气，露出了平日那种舒心的笑容。这样就好了吧…… 　　[那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或许在星之圣地时叶君向着好劈下那一剑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那件事只不过是一支催化剂罢了，加速了事情的发展，让事情比‘他’预期的要更加迅速，也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 　　我同样也不知道那件事对叶君、对好来说起到了怎样的影响，因为在通灵王诞生之后的现在，这件事已无法考据，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它，才将我从深深的绝望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所以，我想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之后的某天，那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破开坚硬沉重的红木门，气势汹汹地指着我的鼻子狠狠地对我说着“咱们扯平了，水馒头”的金发女孩。] 　　——By：万太—— 　　“啊，所以你今天回来是吗？需要我去接你吗？”叶靠在墙边一边夹着听筒一边换鞋。“哦，那好吧。我先去上学了，下午见。” 　　“叶，快点。要迟到了啊，”好从门外探进来，刚好看到他的弟弟将电话听筒放好。“有电话？谁的？” 　　“安娜，”叶换好了鞋，走出玄关，关好了门。“她今天会回来。莲他们先走了啊？” 　　“那家伙说最后一分钟才进教室有损他的少爷形象，所以就拖着那两个笨蛋先走了。”好无所谓地说道，跟他的弟弟并肩前行。 　　“那你不先走吗？不需要等我的啊，”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迟到不好吧？” 　　“我在乎吗？”好耸了耸肩。 　　也是……这次模拟考以绝对优势把众尖子生狠狠地践踏了一番的自家哥哥就算正大光明地翘课学校也不会说什么。麻仓叶欲哭无泪地望天。他的哥哥能不这么优秀么？各种意义上。 　　清晨的街道，总是行人稀少，更不用说是离市区有段距离的发奋丘。 　　两旁长满杂草的柏油路上，两位少年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时间。 　　“今天……”最后还是短发少年先打破了沉默，犹豫着开了口。“安娜就要回来了。” 　　“嗯，”他的哥哥淡淡地说道。“你刚才说过了。” 　　“哥哥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叶扭过头盯着旁边那人。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好这样淡然的态度他居然有些小小的不安。 　　“我需要说什么么？”好不动声色，可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家伙眼睛中忽忽闪闪的光——虽然他的弟弟钝得像块木头，但这孩子的潜意识还是比较诚实的。 　　“就是……就是……”叶结结巴巴地开口，想要找到适当的词汇。 　　勾起唇角耐人寻味地笑了笑，长发少年刻意压低了声音凑了过去。“你在想什么啊，叶……” 　　“就是，就是因为那时你看起来对安娜很感兴趣而且还说过要她当你未来的通灵王夫人！”叶手忙脚乱连说带比划，不知为何脸上却带起了一点点微微的红。最后他轻咳一声，加道。“以前的你说的。” 　　好直直地盯了叶一会儿，眨了眨眼睛。他确实一直觉得自家弟弟的脑袋是木头做的，但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很准确——这家伙的脑袋绝对是最硬的铁桦木做的…… 　　“你很在意吗？”他瞥了自家弟弟一眼。 　　叶点了点头。 　　“所以说你很喜欢她？”仍然是淡淡的语调，似乎从昏迷中醒来之前，这种隐藏情绪的方法已是他本能的一部分。 　　“怎么说呢……”叶将手臂抱在脑后，继续往前走。“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她是我的未婚妻，小时候又一同经历过某件事情，总觉得就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不能接受，好象是……非常重要的人，那种感觉吧。” 　　重要的人啊……又是很暧昧的说法。好跟在他后面慢慢往前走。麻仓叶你这个笨蛋就不能干脆利落点儿吗？ 　　“所以哥哥你又是怎么想的呢？”短发少年没有回头，望向天空的脸被脸侧的刘海遮挡，看不出表情。 　　“虽然不清楚当时的情况，”好将手插进了口袋，看似漫无目的地边踢着路边的石子边前行。“但根据你之前告诉我的情形，加上我对自己的了解，若是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求婚的话，要不就是我疯了，要不就是我单纯地欣赏她。前者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自己想吧。” 　　“这样啊……”叶放下了手臂，脸上是看不出意味的笑容。“原来不是喜欢啊……” 　　好不由地挑了挑眉。这小子还能再暧昧点儿么？“我像是随便就会喜欢别人的类型吗？” 　　“像！”他的弟弟斩钉截铁。 　　咦？ 　　“那时候对我说过，对安娜说过……”叶扳着手指开始算。 　　喂…… 　　“拉基斯特，欧巴裘…… 　　等等……到底还有多少！ 　　“啊，好像对莲也说过。” 　　为什么那个家伙也在里面？？你到底做了多凶残的事啊，以前那个我！！ 　　“就连现在也是这么容易就对我说喜欢呢，哥哥。”叶双手卡腰哈哈大笑了几声。“不过这一点我不讨厌。” 　　不，就是这一点让我相当困扰…… 　　“啊，已经这么晚了！不快点会迟到的！”叶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地拉过他的手。“要跑了！” 　　“……”好只能跟着他跑，一边跑，一边止不住扶额的冲动。 　　……以前的那个我，我恨死你了！ 　　学校。 　　“我觉得……”霍洛霍洛趴在桌子上翻来翻去。“那两个家伙越来越自成一个世界了啊！为什么感觉这么别扭啊！” 　　道莲瞄了眼此时踩着点儿踏进教室的两人，又看了看坐他后面的纠结万分的蓝发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闭嘴，你这笨蛋……” 　　东京站 　　“啊……原来发生了那样的事，”万太背着书包歪头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安娜。此时的她已看不出昨晚的颓废。 　　“嗯，所以我才那么爱他。”金发少女一只手叉腰实事求是地说道，丝毫不显尴尬。 　　不愧是安娜……万太一边脸红一边汗颜。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把这样的话说出口的，果然除了安娜没有其他人了吧？ 　　等，等等，好像还有一个人也总是毫不在意地说出其他人不好意思直说的话。貌似……好还活着这件事他忘记对他们说了？ 　　不，不行，这件事还是要看叶的意思，毕竟那是麻仓家执着了千年的任务。但现在…… 　　万太再次看了看身边此时正伸出手招呼计程车的安娜。至少告诉她没关系吧，反正等一下就见到了…… 　　“那个……安娜，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安娜拉开车门站在那里看着他，金色的眸子中带着疑问。 　　“其实……” 　　剩下的话语被卡在喉咙，慢慢瞪大的双眼中，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化为了极度的惊愕。 　　少女下意识转身，金色的瞳中映出的是迎面而来渐渐放大的轿车前盖，耳中传来的是引擎失控的轰鸣，车体与车体的铁皮互相刮擦的刺耳声响，以及周围人群惊恐奔离时的尖叫。 　　砰咚。心脏狠狠地抽动着。快逃…… 　　瞬间的惧意如铅坠，将双腿灌满。动啊…… 　　眼前近在咫尺的车体，连上面的刮痕都一清二楚。 　　叶，救我…… 　　身体被挤压的瞬间，躯体与金属碰撞的声响，骨头折断时那令人作呕的脆响，在耳中轰然炸裂。眼中充斥的是一抹棕色，胸前传来的是某人死死抱住她时的体温。 　　从空中到地面1.48米的距离，不到一秒的时间，但已深深地烙印在了视网膜。后脑传来尖锐的钝痛，深深刺入大脑深处，在眉心炸开。昏黑一片的眼前只能听到碎片砸落在身侧的巨响，人群惊慌的呼喊。身体上感受到的是胸前此时一动不动的身躯，以及从那身体上潺潺流出，顺着颈项，前胸，小腹，浸湿了衣服，在自己身下汇聚成一片的温热液体。 　　后脑的疼痛越发剧烈，不知有多少只手拉起她。眼前的棕色逐渐模糊，意识慢慢滑脱、褪色，最终沉入一片无尽的黑暗。 　　……对不起，万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