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树影

“那个……我说……”小个子男生干笑了几声，努力开口挤出一点声音，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这让他本来就小的体型更加地渺小。“你们……” 温泉中那其他几个或是低头沉思或是望天发呆或是一脸不爽或是看起来随时都处在暴走边缘的通灵界最高战力们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异口同声道“干嘛！” “噫！”小山田Company的现任总帅嘤咛了一声，欲哭无泪——拜托你们了，说点什么好吗？难道要指望现场这加起来将近200多万的巫力来云沟通么？ 方才临近傍晚时分，这五个人回来的时候气氛就一直不对，尤其是那两个平时就不怎么对付的冤家，这次更是一副苦大仇深。后面的霍洛霍洛和卓高拉布脸色有些苍白，唯一正常点的叶似乎也若有所思。所以即使现在泡在这群人都喜欢的温泉里，气氛也是沉重得令人无法忍受。 麻仓家的长子此时正头顶着一条毛巾，望着头顶的星空沉默不语。 要说无所不能的麻仓好大人这段时间来的感受，那么就只有两个字——憋屈。 现在仔细回想一下，没有记忆的那段时间，虽然身边充斥着迷茫与凶险，但他行事却没有太多的顾忌。或许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环境所迫，但那种一往无前睥睨天下的恣意妄为却是无法否认的。 但现在，随着记忆和能力的逐渐恢复，想象中重回巅峰的畅快淋漓并没有出现，反而越发地束手束脚起来——明明能用力量去解决的事情，却偏偏不能这么做，除了憋屈之外，他还能说什么？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曾经的强大以及能够做到的事，心中的忌惮与警觉却是越深。其中固然有着叶的原因存在，但对于以前的他所要成就的那个未来，他也无法无视其中的可怕与残酷之处。想必这也是曾经的他心中最大的交战。 共存还是毁灭？ 当年的他做出了选择，所以接下来的千年，只不过是将其中的怀疑和犹豫剔除罢了。 那么以前那个“强大”的我，走在这条路上，你的心真的自由么？ 好低下头，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一叹穷三年啊，好。”旁边一直都在发呆的叶突然出声。“你最近叹的气好像都能让咱们家破产了，嘿嘿嘿。” 不是这个问题吧……麻仓叶的小个子好友将呆滞的目光移向天边。嘛，又要开始了…… 果不其然，另一边的水面“轰”地一声炸开，某人的栗子尖杵得老高，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走。霍洛霍洛和卓高拉布轻车熟路地扑上前去架住自家队长——虽然以他们现在重伤过后软趴趴的体力只能被对方拖着走。 “Kisama……”怒气即将呲出头顶的道家少年踩着过膝的水来到双胞胎面前站定，金色的猫瞳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两人，光溜溜的健壮身体一览无余。 “哇哦。”他的短发好友却是盯着面前晃荡着的那个相当引人注目的部位没心没肺地感叹了一声。 好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自家弟弟的眼睛，额角突突直跳，脸黑得像锅底。他扭过头看着面前的栗子头神色不善。 挂在后面的爱努少年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仿佛被踩了脖子般的哀嚎声，猛地拉扯着三个人一起重新跌回了温泉水中。 某人刚说了一个字的怒火瞬间被灌得没了下文——虽然沉底的时候他顺手扯了一把面前漂在水里的酒红长发…… 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在一团乱七八糟的手与脚和时不时发出的一两声惨叫中，小山田万太耸了耸肩膀。 毕竟是男生，再大的事儿，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话，打一架也就解决了……大概吧。 或许他该更正一点，力量强大一点也没什么。倚靠在推拉门上看着星空继续无限憋屈的好凉嗖嗖地想。至少这种情况下吃亏的永远不会是自己。 “暴躁老哥。”本来就是伤员的爱努少年顶着头上的肿包腹诽。 “暴躁老哥。”戴着耳机的短发少年瘪了瘪嘴捂着发红的额头委屈地重复。 “。”卓高拉布刚张开嘴便被金光闪闪的武神·鱼翅拍进了身下的榻榻米。 “靠！莲你这个混蛋！！！我还什么都没说啊！”满嘴芬多精气息的搞笑艺人抓狂。“我还是个伤员啊，你还有没有同情心了！” “反正肯定也是那种蠢毙了的冷笑话！”同样暴躁的道家少年青着一只眼圈鄙夷，再次毫不留情地把他拍了下去。“还能大声嚷嚷看来没问题。”不屑的语气。 “嘛嘛，反正今天知道的也差不多了。大家都累了一天不如早点休息吧，哈哈……”相当‘暴躁’的小型信息交流会磕磕巴巴地结束之后，负责将所有事件整理统计到一起的小山田万太一边看着手中的纸一边汗颜道——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经历过今天这些事情，这几个人还能“心平气和”地交换情报，他已经觉得是个奇迹了。 麻仓叶王的旧识一直等待着好什么的…… 其中一位变成了鬼还出手伤了叶的好友什么的…… 人类注定会灭亡什么的…… 好吧……通灵界真乱。万太一脸超脱的笑容。G.S啊，这个世界好危险，现在重新投个胎还来得及么？ 倚在门上的长发少年挥了挥手，半透明的小巧式神取下了门上贴着的符纸，向他飞来。被隔绝了半天的热闹人声随着破碎的结界瞬间汹涌而入——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来修学旅行的。 道家的少年默默看着这位大阴阳师的动作，暴躁憋闷的情绪之下却是深深地无奈。 好很强，这是毋庸置疑的，以前现在都一样。圣少女贞德的治愈术他曾经切身体会过，濒死之际涌入身体中的澎湃巫力他至今记忆犹新。这样的事情由这个家伙做来却是举重若轻。虽然自从他恢复实力至今还没有全力出过手，但判断出他目前的实力并不难。 “还想打架？”麻仓家的长子看着他，眯起了眼。脸上挂着跟以前一样令人火大的笑容，嘲讽满满。 “啧。”道莲移开了目光——所以即使知道这家伙以后依然是个危险分子又怎样？以前的好是敌人，他能毫不犹豫地对他刀剑相向。现在经过了这段时间，先不说好以后会怎么做，他道莲首先就已经心生动摇了吧。这已经不是一个月前他带着当时最终之战的参与者们气势汹汹地杀到日本来的时候那种状况了。 叶这家伙……他偷偷瞥了一眼叶的方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吧？所以一开始便选择了另一种方法来接受这个混蛋。 叶这小子，看着整天游手好闲的，其实心眼儿多得很。道家的少主气得牙痒痒，但又无可奈何。 或许现在唯一令道莲欣慰的就是明显有人比他更加憋屈。 见没达到预想中的效果，好挑了挑眉，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坐在地上的叶顾不得依然发痛的额头，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偌大的和室内只剩下一个懵圈的霍洛霍洛还清醒着，看着面前的金眸少年不知该说些什么。 “果然在这里呢。”再次感叹了一下他这个兄长的速度，跟着跑了大半个旅馆的麻仓叶平复了一下呼吸，仰头看着已经在头顶某根树杈上安顿下来的人无奈道。 “果然？”好往下看了叶一眼，挑了挑眉。今晚无月，依稀的星光太过晦暗，看不到树影下他的表情。 “啊啊~以前的你也经常一个人坐在树上看星星。”叶笑了笑，脱掉了脚上的木屐，手脚并用地开始往树上爬。好没说什么，只是往旁边稍微挪了挪，给叶腾出一些位置。 “不杀人，挺难的。”感觉到身边的人已经坐稳，好伸出了手，透过指间的缝隙看向树叶间零零散散的星空。“特别是你有这个能力。” 像是一个断定，也像是一个解释。 “嗯。”叶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抬头看向同一片被切割得零散的星空。 旅馆中男生女生们吵闹的声音传来，想必是这些青春活力又荷尔蒙过剩的少年少女们彼此试探着相处的第一步。这个年纪常有的磕磕碰碰，打打闹闹，单纯到了极点。 这个年纪就是应该如此地简单。 “所以你还知道了什么？”叶坐在好的身边，慢悠悠地问道。 “所有人都会死。”好耷拉着眼皮，眼中是满满的树影，不见往日的星子明亮。 “所有人？”叶皱眉。 “啊，所有人。万太，那三个笨蛋们，菅原家那个傻大个儿，麻仓家的人，X-Laws，还有……”好一一数过去，声音渐渐低沉。他歪过头瞟了一眼不远处充斥着嬉笑打闹声的旅馆，然后闭上了眼睛。“……这些家伙们。” 其实不只是这些人，好心中知道得很清楚。这部分人只不过是整个世界的缩影罢了，代表的是普通人，以及…… ……有可能反抗他的人。 之前在那幽暗不见天日的洞穴中，随着推算，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现在似乎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实。 菅原一家，学校的同学们，老师，甚至是那三个月的旅途中跟他吧啦吧啦聊了一路的墨镜顺风车司机。小山田万太，还有目前他认识的所有人类，都将在同一个日子迎来他们的终结。 那个很有可能是通灵王回归的日子。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山田道茉所提到的山田良平的占卜结果。似乎联想到了某个更为糟糕的可能性，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推算道莲他们的未来，反而细细回忆着从小山田Company的情报网所获得的其他通灵者的资料，一一进行推算。无一例外，这些卦象全都是“生”的象征。 这是……通灵者的未来。 动作继续着。道莲，霍洛霍洛，卓高拉布，X-Laws，麻仓家…… 然后他扔掉了手中的卜算道具——结局已经是如此的显而易见。 只有通灵者的未来，当然也不会有这些一直在努力阻止这件事的人们存在。 夜晚的庭院中，夏蝉依然不知疲倦地嘶鸣着，叫嚣着它们所余下的所有生命力，谁知道这个夏天过后，它们还有多少时间。这样的声嘶力竭中，曾经强大到无所不能的大阴阳师也难免感到心情烦躁，但又苦于根本没有始作俑者能让他烤一烤以便舒缓一下心情，所以他现在一点都不开心。 “不过话说回来，”感受到自家大哥那无限憋屈只想搞事情的心情，叶看着他的侧脸微微笑道。“即使是以前，你好像也没有对无关的普通人类下过手。” 反而是挡路的通灵者被他干掉了不少…… “没有那个必要，反正是早晚都会消失的渺小存在。”相当冷漠的回答，让人一时有种他就是以前那个麻仓好的错觉。 虽然只凭一个占卜结果便断定这一切都是未来他的所为还是太过草率，但是这个结果结合动机以及实力来看的话，能做到这一点的也没有其他人了。 “今天……到最后你还是放过了山田道茉，”叶想了想，又说。“还有你那个千年前的朋友……” “你担心其他人。”叶笃定。 好睁开眼，看着星空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一片黑暗覆上了他的眼睛，遮挡了眼前的那片斑驳杂乱的星空。 同一片星空下，石桥的护栏上，小小的鬼物立在风中，低头看着下方缓缓流动的河水将那稀疏的星光揉碎，冲刷而下，消失在视野之外。 “你这个老家伙也是活的不耐烦了，没事干嘛去招惹他？”感觉到身后悄然靠近的某个存在，大太郎法师头也没回地说道。“亏大了吧？” “千年来重逢后的第一句就这么不客气，”老者此时更显苍白透明的灵体发出一声怪笑，反击道。“你们这些性格恶劣的小鬼也是一点都不可爱。” “想到你还活着这件事，性格想不恶劣都难。”鬼物鄙夷了一声。 “记仇这点你们也一样。”山田道茉自顾自地说道。“但你再怎么恨我和羽茂都无所谓，那个时代总是会有像你们这样的牺牲品。即使不是你们，也会有其他人。” “……他没干掉你，还真是可惜。” “说得好像你也没事一样。”老者同样不屑。 大太郎法师抬起头，不再理会这个导致了自己千年前悲惨结局的帮凶。 几个小时前，它确实是想要杀掉那三个少年，这几个通灵者在将来注定会成为阻碍…… 然后，那个人就出现了。 带着庞大巫力的O.S.从天而降，只是贴近便能感受到那恐怖的力量，相当直接又粗暴地打断了它接下来的行动，匆忙中赶来的这位少年果断地可怕。酒红的长发在热浪与烈风中飞扬，同样色泽的瞳孔中暗红的杀意似乎在隐隐流淌。看着那令人心底发寒的眸子，鬼物丝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便会被那锋利的尖爪给撕成两半。 是了，这份超卓的巫力。即使样貌与当年已然不同，但大太郎法师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时隔千年后的再次见面，原本以为会有很多话要说，就像是之前对着那三个少年时的滔滔不绝。但最终却化为了一段沉默，只有身上那仿佛在灵魂上灼烧的高温与痛苦在蔓延。 然后那位长发少年深深看了它一眼，抄起旁边拼命按着队友的脖子止血的道莲和奄奄一息的卓高拉布，等捞起河里霍洛霍洛的短发少年跳上他的O.S.，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酒红的长发扬起在空中，肆意在身后飘荡，很快便消失不见。 鬼物看着那群人离开的方向，良久不语。 “经年不见，虽说一点都不想念……”老者桀桀笑道，一样的阴森，冲着远处扬了扬下巴。“一起去喝一杯？” “啧。”小小的鬼物咂了下舌，转身跳下护栏，往桥下走去。“走吧。” 老者慢悠悠地跟在它的身边，佝偻的身影和矮小的身影渐渐远去，融进清冷的夜色中。 ——果然，那个人深埋于灵魂深处的那份执念，到底还是没有改变。他的心中还有着在乎的人，那么有些事情便注定无法被改变。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人类罢了。 “我不会让你再杀人的，好。”少年平淡的语调响起，跟往日并无二致。“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 眼前的黑暗之下，那只手上的温度传来，虽然并不柔软，但却异样地令人安心。 都说持有灵和其主人的特性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匹配的，因此破坏性与攻击力最为强大的S.O.F在好的手中便是最好的组合。但如果换成是叶的话，该不会就是S.O.E了吧？ 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胡思乱想的好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这种踏实的，能够包容一切，撑起一片世界的温厚——这小子总是能明白他到底在烦什么。 “这不是一个请求，”少年温和声音继续道。“我保证。” 长发少年沉默了一阵，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头顶的树影在两人的脸上摇曳，偶尔有稀稀落落的微弱星光洒下，流连在曾经的大阴阳师此时过于年轻的脸庞上，似乎带着一丝从来都不曾属于过他的情绪。 “好，你……”叶惊讶道，后半截话却没有说完。 后悔了吗？这千年来所走的这条注定孤单、不被理解的路。 “不，”好侧过头来，叶能够感觉到手心被那睫毛轻轻扫过的感觉，仿佛那人睁开了眼，用那双深沉的眸子透过他的手背幽幽地注视他。 “我只是遗憾，叶你出现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