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母亲

叶看着他的哥哥，有些无奈。好的脸上虽然没太多的表情，但在叶的眼里却是各种变化万千。他直觉地感到自家大哥估计又在思考一些艰深晦涩的事情，就像以前在帕契村夜游散步偶尔碰到他的那些时候一样。当然他不会试图去帮他思考出一个所以然，因为那只是一种自虐的行为——你让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去体会一个活了一千年的人的人生心得？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好单方面在说而已。而他就默默地听着，久而久之虽然听得只是懵懵懂懂，但他却发现了一些别的事情。 就好比说现在，他能感觉得出好并不开心，之类的。摒除了麻仓好各种九曲十八弯的理念想法动机缘由之类的表面遮掩物，叶得出的结论是…… 他的哥哥，寂寞了。 所以现在需要做的就是…… 深陷在自己思绪中的长发少年突然感觉身周一热，身上便多了一份重量。他睁大了眼睛，耳边传来叶温和又笃定的话语。 “你还有我啊，放心吧，好。” 短发少年从后面抱着他，然后扒着他的肩膀笑了起来。那轻快的笑声如一道凉爽的风，吹散了心头的烦闷。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侧过脸迎上那带着温暖笑意的琥珀色眼瞳。 “那以后就别乱来。”他挑眉。 “说得好像你没乱来过一样。”叶撇嘴。 “那是因为我很强。”好不屑道。 “你不强的时候也没见你安份。”叶更加不屑道。 “哦？”好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凑了上来。“具体说说？” 唔哇，好、好近！叶瞬间红了脸，想要低下头却被先一步吻住了。这犯规了啊！ 说不过就耍赖，这个人的节操他已经不指望了，麻仓叶一边愤愤地想，一边放弃了挣扎。他伸手覆上了这个人的手背，闭上眼沉溺在这个吻中。 至少，现在的他，有叶。感受着身旁这令人安心的温度，长发少年默默地想。对于现在来说，已经足够了。 “好，你睡了……哎、哎呀！你们……” 门打开的同时传来惊慌的女声，吓得短发少年一个机灵，瞬间拉开和他哥哥之间的距离，低着头，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被打断了好事的长发少年一脸不爽，不过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位冒冒失失忘了敲门就进来，和他们长相分外相似的长发女子时，还是缓和了态度。 “有事？”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问道。其实他并不是很在乎其他人的想法，但是面前这个女子他还是很有好感的，确实有种母亲的亲切感，所以他那个时候才有了那种称呼她为“妈妈”的冲动。 “只是刚才听你说，你的情况不好，我……”麻仓茎子愣了一下，终于从刚才那极具冲击性的画面中清醒过来，虽然表情复杂了一下，但心中的担忧终是压过了纠结，这么问道。 “那个啊……”好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茎子还记得他说的这个。他放开了他的弟弟，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记忆不完整没什么实感罢了。” 看来之前是在怀疑人生。急忙拉开距离，盘腿坐在一边的叶默默吐槽道。 茎子手扶在门上，看着屋里的双胞胎儿子们。“我可以进来吗？” 好看了看她，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榻榻米。脸上热度终于消退了的叶冲她笑了笑。 长发女子关上门，走到儿子们的旁边坐了下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就这么看着她，带着点好奇和探究。 这是曾经只能出现在她的想象中的场景。 想想看，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好好看过自己的儿子了？麻仓茎子不由得有些恍神。自从当初得知麻仓叶王转生为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她对于这两个儿子的感觉就不可避免地和千年来麻仓家的使命捆绑在了一起。从小就熟读麻仓叶王的事迹的她，当时只知道一定要拼尽了全力阻止这位麻仓家始祖的转生，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如此坚定地去配合父亲的决定。 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啊…… 所以不论那个先出生的孩子是不是麻仓叶王，她都流泪了——为了这个由她亲手带到这世上，却未来得及睁眼看看眼前一切五彩缤纷的孩子。然后便是好的出生，他的反击与离去，留下的只有产房中的一片狼藉证明着方才那个孩子的存在。直到后来，她伸手接过了襁褓中的叶的时候还是有些恍惚的。看着婴儿那熟睡中天真无邪的小脸，她头一次有些迷茫了，这个就是麻仓家想要杀掉的孩子么？另一个孩子，睡着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么？ 或许她应该庆幸，先出生的并不是叶。因为这样脆弱的婴儿是绝对无法在式神的攻击下存活下来的，除了那个好。所以在这十五年的漫长时光中，她也不止一次地思考，是不是也正是因为如此，好才会先一步出生。 『那是我重要的半身，期待了很久的身体居然会是孪生子。但相信他不久也会踏上成为王者的道路，到时我会取回我的半身，变得更为强大，你们就替我好好养育他吧。』 幼小的好离开前是这么说的，或许也是因此他才选择了先降生到这个世界，来避免自己重要的半身被麻仓家杀害。多年以来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叶对他来说是有价值的，他才会这么做。也因此，对于叶，她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失而复得的孩子，但却是因着自己的敌人而存在的孩子，也是将来注定要拿起兵刃去和他的孪生哥哥战斗的孩子。 太过分了。 她曾经这么想过。但这却是注定要做的事。所以她才没说什么。 也因此她也不止一次地这么想，想要去问问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要先出生？既然是如此重要的半身为什么要留在麻仓家？真的只是因为半身的价值而已么？当时已经如此强大的他，为什么还要留下以后注定会成为他的阻碍的麻仓家来养育这个孩子？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要弄明白，但是却没了机会，毕竟没有人知道那个危险的通灵者流落于这茫茫世间的哪一个角落，当时又是怎么想的。 看着叶一天天的成长，仿佛也能看到好慢慢长大的样子，想必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那个孩子也像这样，在一天天的长大吧。可能跟面前这个散漫的孩子不同，那个孩子的脸上想必是另一番更加霸道的风景。她其实是有些自嘲的，面前这个悠哉的孩子，是当年自诩正义的他们，也想要一同杀死的对象。而当年信誓坦坦坚定不移地想要消灭掉的敌人，却从他们的手中保住了这个无辜的生命，而且现在居然会如此让她揪心。 看来家人这种存在，还真的是一种沉重到了极点的事物，甚至连那种延续了千年的恩怨都能够动摇。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啊？就连当年穷凶极恶的麻仓叶王都不会做的事情…… 杀掉无辜的婴孩，杀掉身上流淌着相同血脉的家人，杀掉这世间和他们有着最深厚羁绊的孩子。 “对不起。” 麻仓茎子俯下身，将她的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泪水顺着脸侧一滴滴地滑落。 “妈妈很抱歉，你们所经历的这所有的一切。” 这是十五年来，身为父母对孩子们迟来的一个道歉。 但不管是十五年前，十五年来，还是以后无限时间里的未来，都已经是无法去弥补的局面。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平凡的，普通的，可以称之为“家人”的这种关系。千年来被执念所束缚着的，又何尝只有麻仓叶王一个人？ 可惜这样的事情，在知道的时候或许已经太迟了，剩下的这有限的时间里再来奢求什么，未免也只是有些苍白的自我安慰吧。 麻仓家的双胞胎没有出声，安静地听着自己母亲那夹杂了诸多情绪的哭泣声回荡在房间。这样悲恸的声音仿佛是麻仓家历经千年来的亡魂所留下的哀歌，就像当年手持巨刃泪流满面的股宗，也像一生都在悔恨中徘徊的叶贤，他们心中那无限的悲凉。这样悲伤的事情，一直在重复着重复着。 到头来，所有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而做的事情，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听着耳畔回荡着的哭声，长发少年的目光越过女子的肩头看向窗外遥远的星空不知在想什么，酒红色的眸子中似乎有着疑惑，挣扎，与迷茫。 叶默默叹了口气，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伸手抱住了他的母亲和兄长，紧紧地。 十五年来，他是孤独的，不只是身为通灵世家的孩子，也是因为家人间的疏离。他曾经无所谓地告诉过万太，他家里对他采取的是放任的态度，多年来他也已经习惯了，甚至说他也会享受这份自由自在。或许身为通灵者，这样的事情很平常吧？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孤独什么的。 但是后来认识了其他同龄的通灵者们，他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独，或许是独一份的。“家人”的这个身份中，似乎掺杂了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的父亲常年不在，即使出现也不曾以真面目来面对他。母亲虽然不至于冷落但本就敏锐的他多多少少也感觉到了这位温柔的女子注视着他的面孔的目光，并不只是完全属于他。 一直以来家里的安排，家人间的情感，对他来说太过复杂了，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所以他才会珍惜安娜和万太的存在。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的生命似乎并不完整，但又说不出来欠缺的是什么。他是“麻仓叶”，但似乎又并不只是“麻仓叶”。看似平常，充实，但却少了至关重要的一环。而这一环，在知道好的存在的那个瞬间，把一切的缺失之处都串联起来了。 所以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喜悦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个时候他是这么想的。就好像一直以来的这份孤独终于有了一个解释。 所以一个人的存在到底该如何定义？就好像“麻仓叶”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要阻止好才存在的那样。这十五年来，他也就是仅此而已。虽然有股宗，有安娜，有万太，还有大家。但也改变不了最后的最后他所要完成的事情，毕竟他就是因此而存在的。 这样想想，还真是寂寞呢。 所以麻仓叶也是寂寞的，那是一种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了解的孤独与伤痛。他觉得自己其实是应该生气的，就像莲那样尽情宣泄着自己对于那个充满了仇恨的家族的不满。但他到头来也只是笑笑，将一切都淡然接受，就好像他一贯以来如水如风的性子。 所以道莲才会让他多为自己想想，不管是未来还是他自己的事情。 道莲着急的也是他这种态度，毕竟他一直以来所背负的，或许已经足够多了，但他本人却似乎并不在意。 其实他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奢望得并不多，甚至少到了几乎可以说是可有可无的地步。 或许就是来自家人的一个“对不起”，便已经足够了。 就像现在自己的母亲不停在耳边重复的这样。这样就够了。 就像他之前拼命为自己那荒诞到了极致的任性要求道歉那样，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所带来的伤害，都值得一声发自内心的歉意。 “我很开心啊，妈妈。”在这个难得的怀抱中，他笑着这样说。 麻仓茎子愣了一下，本就满溢眼眶的泪水再次涌出，这次却发不出声音了。 短发少年轻拍着母亲的背，有些不好意思地安慰着她。旁边的长发少年一直都没有出声。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跟他的弟弟一样安慰似地拍了拍此时拥抱着他们已经泣不成声的女子，站了起来。 他的弟弟向他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我出去走走。”他给了叶一个安抚的眼神。“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想一想而已。” “这样啊，”短发少年放松了身体，对他点了点头。“那我等你。” 好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叶一眼，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阴影中。房门应声合上。